社区是人民群众生活的港湾,寄托着魂牵梦绕的乡愁,孕育着美好生活的向往,也潜藏着物业纠纷或邻里矛盾等大大小小的恩怨情仇。与此同时,社区也是人们触手可及的“附近”,是落实多元共治的最佳舞台,在国家治理现代化进程中具有基础性地位。只有大力推进城乡社区治理,实现社区共建共治共享,才能让人民群众真正安居乐业。
自去年以来,上海根据推进基层治理现代化的要求,大抓基层工作,部署和推进“美丽社区·先锋行动”项目,市区两级开展数百个社区项目,覆盖上海全域不同类型的社区空间,着力解决社区居民关心关切的实际问题,共建人民向往的美好社区。这个过程既涌现出诸多社区治理现代化的典型案例,也提出了诸多值得思考的理论命题。
2023年2月26日,上海,航拍金杨新村街道,浦东首个大型居民住宅社区配套设施更新项目在金杨新村建成。视觉中国 资料图
社区是多样性的空间,存在着利益的不兼容性
社会是生命有机体,各种要素相互关联,彼此影响,构成了社会日常运行的脉搏。作为社会的基本单元,社区的规模大多很小,社区事务更是鸡毛蒜皮,琐碎繁杂,没有纵横捭阖的宏大叙事,无法承载国家治理现代化的宏大命题,也难以激发洞穿历史古今的深邃想象。就像平凡的个人一样,大多社区既没有引人入胜的故事,也没有吸引万千宠爱的资本,所以动辄被实务工作者和理论研究者遗弃在不受待见的某个角落。
长期以来,人们习惯于将社区看作独立的单元、有机的整体和均质化的共同体。社区中的“人”则被想当然地抽象为统计学意义上等值的个体单位,需要管理或服务的无差别社会成员。这不仅极大抹杀了社区内部诸要素的多样性和差异性,也造成了大量理论和实践上的偏差,导致人们无法把握社区内部细小微妙的治理要素,也难以识别和分析社区中无所不在的差异性,更无法洞察社区的实际运行规律。
社区由人组成,少则数千人,多则数万人,而人如其面,各有不同。仅仅从人的角度来看,社区就已是充满差异性的空间。居民们各有不同的职业、社会地位和收入水平,也有不同的经验、价值、偏好和情感,还有千差万别的利益诉求,其中很多是无法通约的,也难以共情。居民之间各种名目的分歧和差异,既可能是真金白银的利益之争,也涉及到微妙的情感纠葛。成千上万的个人及其多样化的利益诉求,都在社区微小的空间中释放、交流和碰撞,也持续放大了社会的多样性及其差异性。
从千差万别的个人,到鸡毛蒜皮的琐事,不同的社区要素都有其合理性,包含了居民个人的意志和诉求,也增加了社区治理过程的参数,因此需要规划和设计多样化的治理动作,以应对和处理纷繁凌乱的社区事务。尤其是,由社区内部差异性所导致的碎片化,催生了各种各样的矛盾纠纷,不仅加重了社区治理的负担,也带来了公共利益的不兼容性,甚至将消解社区治理的成效。所以,除非给社区带来了看得见摸得着的福利和改进,许多社区治理工作都容易陷入两头不讨好的尴尬境地,也增加了社区治理的紧张性。
矛盾性无所不在,加剧了社区治理的紧张性
社区的差异性与社区治理的矛盾性,就像是硬币的两面,相反相成,构成了理解社区治理的基本点。社区治理千头万绪,连接着千家万户。其中,解决人民群众关心关切的实际问题,是社区治理的基本出发点,也是评估社区治理做得好不好的重要依据。由于不同问题背后的利益结构各具特殊性,与特定人的意志和需求密切相关,因此可能导致难以预料的矛盾冲突。现实的社区治理就是在这种矛盾性中“走钢丝”。
无论是养老服务、邻里纠纷,还是物业矛盾、社区更新,社区治理问题的突出矛盾在于,不同居民对问题的定义和认知千差万别,对问题轻重缓急的排序也大为不同,解决问题的方式可能彼此竞争,存在显著利益差异。比如,社区中的老年人希望建设长者照护食堂,而上班族则希望多划出几个车位来。在人口高度密集的社区空间中,不同的诉求和问题相互交错叠加,生成了社区治理的复杂抉择图景。
社区虽小,却是国家与社会的交界面,是各种资源和力量的汇流地,各种异质性要素的聚集直接导致社区治理过程出现大量的摩擦、紧张和冲突,包括居委会的自治性和行政化的错位、社区工作者地位低与任务重的张力、平衡高效管理与优质服务的困难、讲情理与讲法治的悖论等。这些矛盾性恰恰是社会多样性和差异性的重要体现,构成了社区治理的基本约束条件,也是社区治理必须面对的挑战。
随着社区精细化治理的深入推进,社区工作的标准也在不断提升,需要相关人员投入更大的精力,开展更加深入细致的工作。社区治理的大事小情盘根错节,治理负荷沉重,很多都需要社区工作者人力去协调,而不是在计算机或APP上操作完成。与此同时,上级部门布置的各种任务和要求,也让社区工作者疲于奔命,经常是左右为难,进退维谷,趋于内卷,很难有多余的精力去做更多的事情,也无所谓把要做的事做得更好。
有限的治理资源和无限的权利需求之间的矛盾,导致社区治理充满了无力感。而各种个性化和差异化的需求,进一步加剧了社区治理的逼仄感、局限性以及无奈感。很多情况下,社区工作者已经做了大量工作,如推进和落实了一系列项目,组织和发动了很多居民,搞了不少精彩的活动,提供了新的福利,甚至社区工作者自己也做出了很多牺牲和贡献,但多数居民却鲜有获得感,甚至还牢骚满腹,感到不满意。
社区治理需要居民的充分参与,社区的温度来自于参与的热度。但实际上,绝大多数的社区参与具有显著的不均衡性,其中主要是老年人群参与社区的活动,其他群体则相对比较沉默和消极。大多数居民平时不参与社区治理,不了解居委会工作。等到需要居委会的时候,恨不得居委会无所不能,什么事情都能搞定,而不需要居委会的时候,就走向另一个极端,既不参与也不配合居委会工作,甚至是横挑鼻子竖挑眼。
突破矛盾性的制约,努力寻找社区最大公约数
经过持续改革和创新探索,当前中国城乡社区治理体系日益完善,提供的服务越来越方便快捷,居民的获得感和体验感也大为提升。各地基层治理的创新不断涌现,其中既有发动更多居民参与社区服务,比如发掘社区达人参与社区发展,又有加大信息技术投入,比如打造运转流畅的智慧社区,具体的做法不一而足,各有其妙。
这些创新固然带来了吸引眼球的新奇感,形成了某些具有地方特色的典型经验,但也掩盖了社区治理的多样性和差异性,还抑制了寻找和发现真问题的努力。社区是人们的生活家园,社区治理本质上是由人来做人的工作,需要深刻洞察社区内在的差异性,克服和超越矛盾性,进而在尊重各方基本权利的基础上,寻求良性妥协的最大公约数。
社区层级低,权威性不高,治理资源不足,很难做到平均用力,面面俱到,而且又要面对形形色色差异化的个人,缺乏标准化作业系统,导致了治理过程充满了不确定性,制约了社区治理的效能。社区工作者人微言轻,福利待遇低,工作任务重,经常分身乏术,所以明智的选择就在夹缝中谋求生存,最好是谁也不得罪,无奈地“走过场”和“和稀泥”。
所以,如何广泛链接内外部资源,组织社区居民有序参与社区事务,搭建协商对话的平台,协调和平衡不同的利益诉求与矛盾,维持社区的和谐稳定与可持续发展,让社区治理兼具温度和活力,构成了现代社区治理创新的重要使命。值得注意的是,居民参与虽然是治理的应有之义,但社区治理并非参与越多就越好,过多的动员参与必然增加治理的流量,不仅会提高达成共识的难度,也可能带来运行低效的困境。
社区的舞台上活跃着不同的人,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声音。有些意见看上去理直气壮,振振有词,个别人的嗓门甚至要比其他人大得多,占据话语高地。然而,实际情况却是,沉默的大多数居民依然选择了不闻不问,置身事外。对于社区工作者来说,比倾听喧嚣的民意更为重要的是,必须要能辨析各种不同的声音,分清不同意见和要求的是非好坏,理解不同利益主张背后的真实逻辑,坚持包容和正义的方向,去引领和创造公共价值。
城市是属于人民的。社区不仅仅是人们安居乐业的生活家园,也是涵养着诗和远方的精神家园。所有关于美好生活的规划和部署,最终都必须要落实到社区单元中来。在推进国家治理现代化的进程中,良好的社区治理不仅关乎国家治理的基座,也决定了人民群众日常生活的底色。社区治理绝不是简单的制造概念和理论炫技的地方,而是要实实在在解决居民关心关切的家长里短的问题,努力让社区成为居民宜居宜业的幸福家园。
应当认识到,社区就是个微型社会,既充满矛盾冲突的张力,也具有彼此牵制平衡的柔韧性和包容性。“社区是我家,治理靠大家”,不只是一句空洞口号,而应转化为实际行动。在深入洞悉社区内部差异性和矛盾性的基础上,大力发展和应用协商对话的方式,广泛听取社区民众的意愿和心声,寻求社区治理的共识性方案,切实提升社区治理效能,才是探索超大规模城市社区治理现代化的基本路径和重要方法。
(韩志明系上海交通大学国际与公共事务学院、中国城市治理研究院教授,博士生导师,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首席专家,中国行政管理学会青年理事,中国青年政治学会理事)